王宏伟:足球,都脱离不了政治和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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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去年足协杯次轮梅县客家VS深圳红钻时的画面。虽然主场也有球迷,但中乙球队的胜负、生死基本不被外界关注。)

PART1 出发

衣服上的细节

球员们这天统一穿浅蓝色圆领短袖。这些短袖在一个赛季中反复清洗,面料被洗得越来越薄,看出远不是百分百纯棉。

是渐渐入秋了,但广州还不至于要穿长袖。主教练王宏伟竟然穿了一件球队的外套坐在那儿,看着像怕冷。需要接驳摆渡车的候机厅里,有一些闷热,他的队员散坐在各个角落,短衣短裤,胳膊和腿上的皮肤黑得发亮,但普遍瘦小,好像在太阳底下干了多年农活。

王宏伟看了看表,背起一个双肩包向厕所和抽烟区的方向慢慢走去,猜他可能要去抽烟,结果不是。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他慢步迎上来,犹豫地伸出手,说不好意思,我手是湿的。

他的手不大。

“看来当主教练确实比当助教累。跟在深圳队的时候相比,你都有白胡子了。”

“还有白的地方你看不到。”王宏伟开起了玩笑。

他是中国足坛48支职业队里最年轻的主教练,身上背着跟队员一样的双肩包。他的脑子里好像时刻在想些什么。开始登机了,他没有招呼任何球员,一声不吭走进了摆渡车。空座位很多,但他找了一个地方站着。

“梅县没有直飞南京的航班?”

“揭阳有。但如果从揭阳走,我们要凌晨4点半从基地出发,太早了。”

“从广州转机就用不着起那么早。”

“对,但不管怎么样,反正我们每一个客场,一整天都会耗在路上,早上出发傍晚到。”

“今天到了南京有什么安排?”

“不练了。该练的昨天也都练了。”王宏伟说完这句话,好像松了一口气。

球员们这天统一穿浅蓝色圆领短袖。这些短袖在一个赛季中反复清洗,面料被洗得越来越薄,看出远不是百分百纯棉。衣服胸口印着一家广东本土品牌,缺乏设计感。赞助?算不上。俱乐部以不错的折扣购买了这些装备。瘦弱的球员穿着不那么精神的衣服分散在登机的客流里,像一碗白粥倒进了水里。尽管如此,飞机上一位南京乘客还是认出了这是一支低级别的足球队。

“你们去南京打比赛?打南京有有啊?”大叔眯着眼睛问。

一位球员用认真热情的口吻解释说:“我们是去打比赛,不过南京有有早就解散啦。”

PART2 闲扯

政治足球还是资本足球

“(政治足球,资本足球),不要说中超,中甲中乙都是一样。”王宏伟说。

王宏伟外套胸口的梅县队队徽,里面那个军功章图案非常抢眼。梅县二字还是用繁体字。机舱里也不凉快,但他根本没有把外套脱下来的打算。

“我习惯了。”

即便是这样的回答,他也不脱口而出,而是缓了一秒再说出口。似乎他不愿意说原因,但他也说了原因。习惯了。

潘伟明坐在王宏伟右边,长着一张标准的广东人的脸,在用标准的广州话跟前排的一个球员聊天。教练组有三位成员,他是其中之一,也兼做球队第三守门员,以备不时之需。去南京打比赛,潘伟明是回自己曾经的主场,这位前广东宏远队主力门将在南京有有队踢过四个赛季,主场在五台山。

现在五台山是南京钱宝队的主场。梅县铁汉生态队在中乙四分之一决赛首回合主场1比0赢了球,客场只要不输就能晋级半决赛,与另一支梅州队顺利会师。

王宏伟左边坐着大个子中锋徐亿海。王宏伟还在深圳带梯队的时候,徐亿海就是他的队员。五年前,徐亿海还能在中超出场打比赛,一脸稚气,现在他憔悴了,看起来不像25岁那么年轻。一路上,他把靠枕套在脖子上,手里夹一个包,像跑惯了江湖的商人,就差嘴里叼根烟了。

“深足今年怎么回事?”王宏伟突然转过头来问。

“你再怎么着应该比我们这些局外人清楚吧。”

“未必比你们清楚。毕竟离开了,也不好直接去打听。”

“因为深圳没有政治足球。我认为中国处于政治足球的环境中。延边今年突然厉害了吧?莫名其妙的,很多人都不知道是吉林省委高官找到深圳一家企业帮忙出钱赞助了。”

“政治足球,资本足球,你说对了。”

“其实它不是一个贬义词。它是一个客观现象。中超这些俱乐部,都脱离不了政治和资本这两个字。”

“不要说中超,中甲中乙都是一样。”王宏伟说。

简单的飞机餐来了。王宏伟先接过面包把它啃完了,然后点了一杯咖啡,再在米饭和面之间选了米饭。所有球员午餐都吃这个。

“乙级队的球员确实比中超中甲看起来要瘦小。”

“已经比年初大了一圈了。”主教练带着一种蔑视现实的笑声说道。

PART3 到达

主教练不好当

“在外面我得低调,但在您这儿,我可以说,球队有把握。但在外面我一定要低调,比赛就是这样。我要咬你,我不能先张大嘴巴,对不对?我要先靠近你,突然张大嘴巴。”

下飞机,拿行李,上大巴。。。王宏伟只在等行李的时候跟徐亿海聊了两三句,一路上是惯常的沉默。南京禄口机场到达厅外有出租车司机吵架,后来还动起了手,球员驻足围观,主教练则没有上去看一眼。

球队这次住五星级的古南都酒店,就在五台山体育场对面。

一位铁汉生态环境集团分管俱乐部的老人出现在球队大堂,慈眉善目,背不太直,他要带主教练去夫子庙吃饭。老人家说:“夫子庙,秦淮河边上吃饭,多有感觉。”老人家曾经是播音员,老派文人。

出租车上,老人讲国共内战的故事,王宏伟看着窗外听,没有多一句嘴。

老人乘着兴致麻利地在人群里穿梭,王宏伟跟在后面走,终于把上衣脱下来绑在腰间,他需要大步流星才跟得上老人的节奏。老人在靠河边的地方找了一家当地特色的饭馆,但走上二楼发现包厢太过压抑,连窗户都没有。临江的包间已经满座了。老人说:换一家吧。随后走进了一家种类繁杂的小吃店。

“这才爽嘛,想吃什么点什么,还能喝酒。你看窗户都这么敞亮。”老人说。

老人让主教练去拿了几支啤酒。主教练拿了几支金陵,其中有两支是不冰的。他好像不喜欢喝冰啤酒,就跟喜欢穿长袖一样。他分两次端上了鸭血粉丝汤、狮子头、小笼包。

“明天的比赛怎么看?老板要求,一定要争取进球,不能太保守。”酒过几杯,老人说起了第二天的比赛。

“我已经定了八字方针,争取进球,稳固防守。”王宏伟说,但他说“争取进球”之前,迟疑了一小会儿。

“上周主场赢球,叶家的人来看我们了,赛后跟我们吃了饭。当地政府对这支球队很重视。”老人说。

“在外面我得低调,但在您这儿,我可以说,球队有把握。但在外面我一定要低调,比赛就是这样。我要咬你,我不能先张大嘴巴,对不对?我要先靠近你,突然张大嘴巴。”

王宏伟转过身来,一边说,一边张嘴,先后做出慢慢咬和迅速咬的动作。他的肢体语言极其丰富。

“足球确实太难搞了。年初球队都搬到海南去了,后来又强行拉回梅县。宏伟,你不容易,困难我知道,你也很幸运,现在主教练和俱乐部总经理都是你。”老人说。

“确实感谢您对我的信任。”主教练端起了酒杯。

“信任就要信任到底。为了俱乐部的执行力,跟你有不同意见的,就要尽快砍掉。你要好好干。”

“这个主教练不好当,球员要钱,我就去找老板要钱。怎么要?不能直接掐住老板的喉咙说:我要钱。”

中途只加了两瓶酒。老人酒量一般,有点微醉。以主教练的酒量,等于喝了几瓶水。

回到酒店之后,王宏伟洗了个澡,然后打开电脑,开始看两队首回合交锋的录像——那种由队务在看台上拍的冗长的沉闷的录像。

PART4 训话

取钱?我们是来抢钱的

“我们打南京钱宝,球迷做了张海报说:我们来南京是来刷卡取钱的。来,你拿张卡去柜员机,按几个密码,钱就出来了,多轻松啊。我们不是来取钱的,我们是他妈来抢钱的!”

赛前一天下午2时40分,球队大巴准时在酒店门口发车。球场入口,就在马路对面,不过100米的直线距离,但大巴要绕过半座山。

主教练手里拿着训练辅助器材,第一个踏上五台山的草皮。没有任何训话,训练直接开始。王宏伟的声音跟他的肩膀一样厚重,他喊话的时候,你感觉不到他在用力,这让人联想,如果他卖力去吼会是什么效果。

确实,这有一点特鲁西埃的影子。球员在做战术演练,身处其中的主教练身体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每脚球,扎实点!”

“自己去判断,到了禁区里自己选择位置,没有固定的。”

“王凯,包抄的位置稍微有点远,掌握一下。”

“包抄往里插再坚决一点!”

“10米之内没有人,为什么不往前带?控球不是目的,控球不是目的,控球的目的是往前!”

赛前的踩场训练持续了一个半小时。末了,南京钱宝队的球员已经提前出现在看台上。王宏伟把他的队员召集到一侧底线附近,便于训话。

这天中午,他和教练组商量过后,决定没收所有球员的手机。前一天晚上他在看录像的时候已经在心里做出这个决定了。

“没收手机,这点承受力你们要有。不能说钱给了,吃好了,住好了,就一定能赢球。乙级联赛到了淘汰赛阶段,这样那样的事情都有。”

“糖衣炮弹,人际关系,你们的年龄还把握不了这些东西。手机收了,是杜绝外界的干扰。你们把球踢好了,有些东西会自然而然地来。”

队员们都在安静地听,有人低头,有人看着主教练的脸,没有人嘀咕。

“我们打南京钱宝,球迷做了张海报说:我们来南京是来刷卡取钱的。来,你拿张卡去柜员机,按几个密码,钱就出来了,多轻松啊。我们不是来取钱的,我们是他妈来抢钱的!”主教练的分贝提高了一点儿,场边给教练席刷漆的工人都听得到,但远端看台上南京队的球员听不到。

宣布训练结束之前,他最后用土匪头子的口气对球员说:“打劫,就要有打劫的样子。”

穿着那身运动外套,拉链是敞开的,留着胡子,主教练不像匪也像侠。

PART5 待战

紧张的赛前气氛

“人啊,你要知道你想要什么,你就能忍受什么。就跟这个骑摩托车的球迷一样。”王宏伟的这句话没那么激昂。好像在跟球员说,又好像在跟自己说。

决战终于来了。梅县队只需要在五台山拿到一场平局,或者一场1比2的失败。

走进更衣室前,有球员在嘀咕:“那个带了一面黄色旗帜从梅县骑摩托车赶往南京的疯狂的球迷到了没有?”他们没有手机,对这件事的进展一无所知。

更衣室里,香蕉和巧克力、胶布,整齐地摆在桌子上。球衣挂在每个格子里,球衣袖子上绣着中乙联赛的徽章,有些已经脱线了。

更衣室没什么声音,闭上眼睛,几乎能听清每一个人在干什么。王宏伟在战术板旁边坐着,埋头在手里的一个小笔记本上做记录。这是一天最热的时候,他还是穿着长袖。

染着黄毛的前锋张世博坐在徐亿海旁边,他是唯一的活跃分子。他觉得袜子有些紧,于是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个打火机,往袜子的筒口烧了一圈,然后让队医给自己的脚腕缠上厚厚几层胶带。

王凯坐在那儿一声不响,首回合是他的远射帮助球队取胜。他的绰号是“王胡子”,但这会儿他已经把整个腮帮刮得干净得发白。

窗外传来一阵嘈杂声。几名南京球迷凑到窗前,朝更衣室里望。王宏伟站起来把背后的窗户关上,这瞬间的安静让更衣室第一次有了紧张的气氛。

突然有人敲门,戴着耳麦的送出场名单的足协工作人员进来了。助教范文龙接过那几张纸,在纸上做一些记录。王宏伟摸着小胡子在踱步。

不知道谁一边整理球袜一边嘀咕了一句:“大海比赛前要不要喝杯茶?”

有人笑了。

主教练接过话茬:“大海说的话我记得:万丈红尘一壶酒,千秋功业一杯茶。境界高啊。”更多人笑了。

“大家心态不错。没错,你们配得上有这种优越感。”王宏伟趁势说道。“今天比赛主要是三点,一是跑抢;二是统一;第三个。。。第三个是什么?”

有人回答:“执行。”

王宏伟往人群里瞄了一眼。“谁说是执行?我的话你没白听。执行就是我让你上,前面有堵墙,你也上,撞过去。”他做了一个俯身往前冲的动作,很有力量,但控制得很好,远不会把身体甩出去。

范文龙站起来讲解了比赛的战术安排。王宏伟补充说:“要注意抢第一点,然后保护第二落点。一定要注意谭斯。他跳起来的时候喊一句‘老子吓死你’,你怎么办?”谭斯是武汉人,王宏伟这话是用武汉话说的,装得很像。

这时候,有队员指着窗外喊了一声:“骑摩托车的到了。”摩托车手正在把帽子摘下来,车后面插着一面黄旗。

“人啊,你要知道你想要什么,你就能忍受什么。就跟这个骑摩托车的球迷一样。”王宏伟的这句话没那么激昂。好像在跟球员说,又好像在跟自己说。

热身的时间到了,球员们站起来。二十来号人,鞋钉踩在瓷砖地板上的杂乱的噼里啪啦的声音,像出征前的鞭炮。

PART6 败局

一年努力又白费了

老板和主教练从厕所里出来了,先后跟队员说了一些鼓励的话。但很多年后,不管身处其中的哪一个人,都不会记得他们说过了什么,因为不管说了什么,失败的结局都不会被改变。

然而比赛输了。梅县队踢得更好,但一粒乌龙球让球队在90分钟内0比1落败。120分钟之后,王宏伟的球队输掉了点球大战。

这是一场你可能根本不知道的失败。

一场你可能根本不知道的失败,但身在其中的人不容易承受。

张世博把球衣往草皮上狠狠一摔,嘴里骂着谁的娘,以要去炸碉堡的劲头走向更衣室。王宏伟还穿着他的外套,他招呼球员去向远道而来的球迷致谢,表情显得凝重,但他尽量表现出释然的一面,比如拍拍球员的肩膀、摸摸球员的脑袋。

王宏伟陪老板走进更衣室的时候,张世博正在骂一位队友。“去你妈逼的。就因为你,兄弟们一年的努力全他妈白费了。”

若不是其他人在旁边拉他,他可能过去踢人了。被骂的队友一声不吭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低着头。他在场上的发挥确实不好。

张世博的情绪根本控制不住。王宏伟把他拉到厕所里,关上了门。老板也进去了,再次关上了门。

更衣室里死一般沉寂,只听到厕所里传来的微小的动静。

与老板同行的一位朋友,白色的裤子,白色皮鞋,粉色polo衫,秃顶,戴着金丝框眼镜,倚在堆放着香蕉皮的桌子上抽烟。他吐了口烟,打破了弥漫着痛苦的安静,慢慢说:“年轻人,把头抬起来,不要怕失败。”

老板和主教练从厕所里出来了,先后跟队员说了一些鼓励的话。但很多年后,不管身处其中的哪一个人,都不会记得他们说过了什么,因为不管说了什么,失败的结局都不会被改变。

送走了老板,球员还在更衣室里收拾东西。王宏伟没有等球队一起上大巴,而是穿过那道就近的铁门,独自往山下的酒店走去。他的背影还是很稳当的。

文/南方都市报记者 丰臻

(原标题:无人关注的失败——一场中乙比赛里的中国足球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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